2008年5月12日 星期一

【週一實踐】異己與自我遭逢:「黑眼圈」初稿篇

從未細想,爲何「移工」會成爲自己這幾年來較爲關注的議題。不僅是從未細想,連這個問題意識都沒有。直到看了蔡明亮的「黑眼圈」,還有周遭關於這部電影的故事。

蔡明亮導演,馬來西亞籍,20嵗來臺灣念書,從文化大學戲劇系畢業后,在臺灣電視和電影界一直工作至今。他的電影多次代表臺灣贏得國際獎項,也是國際影展的常客。有人曾經對他的國籍身份提出質疑,認爲一個外國人不應該拿臺灣的基金來拍攝電影。看來,全球化自稱可以打破時間、空間、疆域等限制,卻沒辦法消除人心對於國族主義的執著。前一陣子,蔡明亮導演到世新大學宣傳「黑眼圈」,和學生們舉辦了一場交流會。事後,有位朋友替大馬的網絡媒體採訪他。其中談到,蔡導曾經很在意「僑生」這個身份,不過,現在已經釋懷了。朋友心中一直還有一個問題,卻始終沒問出口。他很想問:裏面的「外勞」是不是指你自己?

這個問題很有趣。不過,當時自己也並未深究。

陌生人的身體/李康生的兩種身體
曾聼孫瑞穗老師說,她這位同學最擅長說的,就是關於身體的故事。這也是這次進電影院特別關注的部分。後來發現,要真能感受到他透過身體的種種描述,首先還得對身體有更深刻地認識。就象我們若要對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進行反思一樣,腦海裏還是必須先要經過更多遠的認識,才能培養出具批判性的問題意識來。

套用蔡導的話,這是一部關於照顧與被照顧的故事。一個媽媽照顧植物人兒子的故事,一個外勞照顧陌生人的故事。這些體貼的、溫暖的、細緻的照顧行爲,都需要身體來作爲中介。同時,另一方也需要透過身體才能接納、享受被照顧的體驗。沒有了身體的介入,再多的愛意,都無從表達和感受。雖然日常生活被豐富的感受轟炸著,我們卻遺忘了身體的存在。

李康生,蔡導專用的演員之一,在這部電影裏同時飾演植物人和陌生人。我是一直到電影結束以後,才發現這個事實。可見,眼見為凴並非是判準事實的最佳標準。話説回頭,植物人和陌生人這兩個角色,我們再也熟悉不過。他們存活在媒體的世界裏(新聞、連續劇),存活在日常的世界,存活在心靈的想象空間,非常真實也非常靠近。不過,我們對他們卻一無所知,就象一個配角必然地出現在生活般,卻又被我們遴選過的視角,邊緣到看不見的角落。

看見女看護用力地替植物人洗刷口腔,我的心和李康生的眼睛一樣,馬上充滿了淚水。這纔是真實的植物人麽?還以爲,他們只有在親人企圖喚醒他們,徐徐地訴説過往時,才會奇跡般地落下淚來。


看見陌生人百般廖賴地站在小炒攤子前(馬來西亞都叫“大炒”),看著老闆從無到有地炒完一碟菜肴。其當下的存在和在一旁等著外帶的女看護,並無不同。陌生人,不過是我們替任何一個不熟悉的他者取得代稱。這粗糙的命名並未能真實地象徵對方,再者我們也根本無意要想出一個更貼近真實的名字,那只是爲了掩飾我們對於未知的不安和恐懼而已。

曾在中時部落格看見一篇電影讀後感,觀點非常有趣。我們知道,空間的存在,並非只有物質空間,還包括社會空間和心靈空間。倘若將同樣的道理移植到身體上來,身體的存在,也可以粗分爲物質身體、社會/文化身體和心靈身體。如此一來,那麽我們或許可以大膽假設和想象,植物人雖受困在病死的身體中,但他對世界的欲望和意識依然不滅。而導演安排由李康生同一人扮演陌生人的用意,會不會是希望能讓受困的植物人可以透過另外一個身體——陌生人,來轉達和完成。

身體受困,不是植物人獨有的經驗,我們也常有被各種外在的權力規訓身體的經驗。在醫療體制下,身體是被醫生支配的;在父權體制下,男女的身體受到性別角色期待的規範和教養;在資本主義的體制下,勞工必須配合嚴苛的時間紀律,將身體準時送到打卡機前。就連日常生活中,原以爲獨立自主的身體,也被外在世界一套套的規範固執住。在學校不吸煙、搭捷運前要刷卡、不准和陌生人點頭微笑……

到處都充斥著對身體導引和禁止的規範,就連植物人將自我意識投射其中的對象——陌生人,也不是來去自如的。恰如其位的陌生人,不應該干擾到正常人的世界。即使他想要參與這個世界,也必須唯唯諾諾地接納原來的規範,最重要的是噤若寒蟬。他們的身體,不管是物質、社會或心靈的身體,都必須固守在晦澀僻靜的小巷、被多數組群毆打、無家可歸、漫無目的、髒兮兮、難以理解、沒有身份、沒有過去也看不見未來之中,仿佛這些纔是他們唯一可遵循的。

不過,有位朋友對於影片中各個角色的被動預計機,卻有不同的看法。她認爲,李康生飾演的陌生人是所有角色中最具能動性的。想想他在生病時,受到Norman Atun無微不至的照顧;他面對喜歡的陳湘棋,會抓緊機會主動接近。儘管他不具備人和主流價值所推崇的特性,卻偏偏同時為老闆娘、女看護和外勞所依賴。




[後記]
猶記得,在介紹這個專欄的第一天,曾經提過「異己遭逢」是原先專欄名稱的構想之一,後來因種種因素還是放棄了。

身在海外念書的這幾年,因爲跟家鄉的距離,因爲跟臺灣當地人說不出的距離,因爲跟身在異鄉的自己的距離,視角變得莫名地詭異。一點點地熟悉往往能夠益加凸現了在地的陌生。當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分析所經歷和觀察的陌生時,自己又是開始和這篇所謂陌生的土地漸漸靠近,慢慢將生活根植,最後漂浮在大馬和臺灣的疆域之間。

按照原來的完整稿,這是異己遭逢的第四篇,未完成的第四篇,所以將其命名為「雛形」。反反復復花了一年多的時間,常常在構想要如何將生命和符號貫穿,但始終未能得逞。有時候,與其一直強調完整的故事,不如暫將碎裂的片斷公諸於世,算是在有限的生命中慢慢一點一滴地透露痕跡。那天靈光一閃,它完整的身體終將呈現。













張溦紟
At 25@紟

2 流星痕:

匿名 提到...

一直在挣扎要不要看《黑眼圈》这部电影。
看了你的讲评后,开始有一点动心了!

張溦紟 提到...

哈,謝謝。你千萬不要錯過這部影片,而且記得要在電影前或後找一些影評(尤其是臺灣的)來作爲背景參考。你會對這部影片有更深刻的感受。^__^